引岁

得偿经年愿,不负前尘缘。

【引岁丨二月】金缕衣 by 意欢

《金缕衣》 @望舒 

· 魏将军和蓝美人

· 字数约6.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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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君莫惜金缕衣。

                           『一』

    魏无羡想要给蓝忘机写一封信。

    他日日在军营里舞枪弄棒,临池添墨却少之又少。真要到了与心上人鸿雁传书的关头,难免抓耳挠腮。纸角揉皱又抚平,干脆放任笔锋在空中无所事事地吊了半天。

    一腔款曲,搁在心头百步九折,也才添作信笺上轻描淡写的六个字。

    长相思,在长安。

 

    那人于灯下念信的样子一定俊俏极了,若是一不小心撩拨过头,原本白润的耳垂也犹抱琵琶似的细细敷了一层粉。

    这一想,魏无羡心思便活络起来。细笔于空白处潇潇勾出几条水纹,茂泽水草间,正若隐若现出一对交颈同欢的鹄鸟来。

    那是有一日他于碧灵湖边偶然猎得的黑白双煞,品相好到爱不释手,哪里舍得剜了肝脑喂给一旁饥肠辘辘的猎鹰。他回去后,忙托人打好铁笼子、再快马加鞭运往长安,好赶在花朝节前送去给蓝忘机作生辰礼。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魏大将军如隔三秋的情意全搁在里头了。

 

    “今乘马游猎时见一神仙眷侣,恰如你我当年携手同游花丛。”他随手给黑鹄系了根红头绳,又为白鹄添了条细长的白抹额,“可怜婴手边犹有山河未收拾,只好先委屈伊人为我衣带渐宽几日了。”

    末了,他还坏心眼的在小像下添补了一排蝇头小字:“若忘机兄不爱,亦不必归还。婴以为,鹅肉以清蒸为佳,红烧也妙,凉拌尤其下酒,蓝二哥哥不妨一试。”

    ……写不下了。

 

    魏无羡只好搁笔晾信,二指卷在唇边、轻快吹了声口哨,立时有一只海东青从帐外飞了进来,玉爪定定钩在他肩头的玄甲上。翅膀折起时,浑身的斑纹抖如落雪。

 

    “去——”

    被人唤作“小苹果”的神鹰不情不愿地带上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他心情颇好地出了大帐,雪下闲庭信步,还不忘解了佩在腰上的陈情。细长一管竹笛在手上转得风生水起,横在唇边时亦有清歌宛转送出,渺渺上云霄。

  

    不过旁人可就没他这么闲情逸致了。

    温宁搬来小马扎坐在台阶下,正专心致志地鼓捣起面前一堆破铜烂铁。尸体凶化后往往浑身僵硬,关节弯折犹为不便,他却丝毫不受影响。灰白的手指上下翻飞间,成百上千的鳞甲便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每一片都涌动出乌金的暗流。

    眼前这件玄甲实在稀松平常,随手往沙漠里头一扔,即使侥幸被路过的商旅看见了,也只当是一把壮志暮年的沉沙折戟。

    倒不如唤它个如雷贯耳的名号——

    『金缕衣』

 

    西域古本中曾提到天竺国有一种人面兽身的迦楼罗金翅鸟,赤金羽毛坚硬如龙鳞,振翅一跃便能号召四海潮生。这金缕衣正是取它飞过人间时掉下来的一片羽翎,又在熔浆里煎熬了几百年,才脱胎换骨成这么一件刀枪不入的铁衣来。

    传说得金缕衣者,可号令八方神鬼!

 

    民间传得神乎其神,唯独当年在乱葬岗上捡到金缕衣的魏大将军不屑一顾:什么劳什子金缕衣、银缕衣,说到底还不是一堆成了精的破铜烂铁。

  

    凶尸死过一回不怕冷,倒是魏无羡站了没多会儿就受不住了。他咳得厉害,五脏六腑都给震得挪了位,两只脚却混不在意地将一滩发污的血抹进厚实的雪地里,再来回几脚给踩严实了。

    这做贼心虚的人猛一扭头,正看到温情提着灌好的汤婆子、快步朝他走来。

  

    以往他从不肯听师姐的话,老老实实系好毛领子,而是任由胸口大片的肌肤迎风招展,倒也从没觉着冷――出门前有一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暖着身,再嚣张的寒气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却是温情端着药碗在他身后穷追不舍,非要亲手灌他一碗比黄连还要苦的汤药、看他额头细细密密生了汗,才肯罢休。

  

    “魏无羡,你自己不惜命,何苦要来糟蹋我的好药材?”见他乖乖就范,温情这才神色稍和,嘴上依旧不依不饶。

    “好姐姐,我就是太爱惜自己的命了,才想早点儿端了北蛮子的老窝,然后麻溜滚回长安城、八抬大轿迎娶我的蓝家美人儿。”

    魏无羡嬉皮笑脸地接过手炉往怀里一揣,连声哄道:“你瞧,我这就回去。”

  

                                 『二』

    细长的月光拨弦也似,一斛风雪自夜幕袍中抖落开来,大珠小珠尽倾在银装素裹的山川之上,洋洋洒洒如一曲十面埋伏。

    在距离朔方尚有几十里的金乌关,已经挂起了虎贲卫的赤底黑边旗,上头的“魏”字也是字如其人的张牙舞爪。

    鬼哭狼嚎的响沙山左右夹击阳谷道,四面楚歌中却传来一串叮叮当当的驼铃声。

    每至朔望,便有一支商队载着丝绸瓷器浩浩荡荡从长安出发,而藏在车厢隔板中的玄铁箭簇和甲胄却是源源不断输向虎贲大营的一条暗河。魏将军以鬼笛号令凶尸,若有重甲强弩护身,虎贲卫更是如虎添翼,难怪被朝廷视作了眼中钉。

 

    这一趟实在赶得不巧,路上坚冰纵横,休说人叫苦不迭,连骆驼蹄子都冻得寸步难行。这支细长的队伍从一望无际的雪色里拉扯过来,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墨线。

 

    不知是谁藏着掖着一坛天子笑,临朔方了才舍得拿出来。数十人将酒坛子击鼓传花似的挨个儿递过去,烈酒如镪水灌进五脏六腑,浑身都被酒气熏得飘飘然。数不尽的楼兰美酒郁金香,他乡也是温柔乡。

 

    “我说小兄弟,你不趁热喝口酒暖暖身子?”老驼头好心劝道,“这关外啊越走越冷,路上没得烧刀子照应,人可是要给活活冻死的。”

    蓝忘机摇摇头,大半张脸隐在滚云纹边的兜帽下。唯一露出的下颌线条锋利,像立在一滩月色中的金错刀。

    正在这时,风中卷来一声啸叫。一只足系锦袋的海东青从百丈高空俯冲下来,翅膀一抖,一片雪似的正落在他肩头。

 

    魏无羡服了药便沉沉躺下了,温情早早替他在帐中点上一支安神香。角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一通紫烟也被赶上了帐顶。

    他怎么可能真的睡着,一合眼,又重临当日噩梦般的战场。身后幢幢鬼影如隙中驹,耳畔战马嘶鸣似石中火,妖狐鬼怪举着火把游荡在他四周,山呼海啸地高声咒骂着,迫不及待要啃食他皮下累累的血肉。

    是他一箭射落王旗上的滚滚烈日;是他麾下的厉鬼屠灭不夜天;是他要千秋罪业一人赎,三千亡魂从此无孔不入地钻进皮肉中,饮着他的心头血肆虐生长。他白日要受着万鬼噬心的疼,夜来要数着长长的更漏对月至天明,不死不灭。

    他自当一条道浑浑噩噩走到黑,脚踩焦黑的枝桠和万人的尸海。

    ……直至最后挫骨扬灰,无亲无故的殉于这山河之下。

 

    血腥中忽然飘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香。他一抚鬓边,不知何时竟也娓娓衔了一朵细小的杏花,拼了命要将他从无间凡海中拉回来,如露如电,亦如梦中身。

    这些缠绵如梭子织就的杏花春雨,往往取自他铁马冰河时的一段残梦。

 

    那时候他还是云梦泽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江侯爷和虞夫人都不大拘着他,倒是世子江澄事事要与他争高下。乍暖还寒时候,两个人都是一样的飒爽,挂薄甲、骑红马,以莲花坞码头为起点,挽弓追着游弋在天际最高的一只彩头鸢、一骑绝尘而去。

    风乍起,绿柳竞折,湿红杏花淅淅沥沥落满肩头,独属于少年人的轻狂意气一时半会儿全教昨夜的几碗酒水给抖擞出来了。

    兔起鹘落间,他调转马头,长剑一挑射落在地、约莫半人高的纸鸢,猖狂大笑道:“这回可是两坛天子笑,敢不敢赌?”

    话音未落,紫衣少年已放马追来,扬眉冷哼道:“谁怕!”

 

    怎奈何,鲜衣怒马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大梁的老皇帝于烟花柳巷中荒唐一生,死也作了妓女裙下的风流鬼。朝中温党势如滔天水火,诸侯敢怒不敢言,一个个战战兢兢地将世子送往长安,名为给太子伴读,实则是软禁在京城作质子。

    少年尚不知世事险恶,懵懂告别了爹娘,骑马仗剑向梦寐以求的长安去,将生养他的莲花坞远远抛在了身后。

    马未至,噩耗已先传来。东宫不堪受辱,与太子妃双双上吊自杀。尸体被清扫的宫人发现时,幼子仍在襁褓中安睡着。两个少年听到消息,马背上相顾无言,唯有一双清泪顺着颧骨无知无觉地往下淌。

    厌离、厌离……最怕别离的人却最早离他们而去了。

    从今往后,没有人会为兄弟俩洗手作藕汤,也再不会有一位骄矜的太子姐夫来护着他们温和无争的阿姐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长安最高的望江楼上,七重纱幔飘飘,十里香风袅袅。二八歌女抱琵琶,柔荑手轻拢慢捻,唱的是吴侬软语。

    黑衣少年支起一条腿,漫不经心地倚在栏杆上,猎猎衣摆如孤鹤振翅欲飞。他面前十几只酒坛子已经见底,端碗倒酒的手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枝红杏出了墙,轻佻砸在了楼下打马而过的白衣少年怀中。

    “这位公子,上来陪我喝酒。”

 

                                        『三』

    蓝忘机走进来时,魏无羡还没醒,深锁的眉头像一场劫后余生。他不舍得惊动,只是沉默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似乎比上回见面时还要瘦上一些,腰肢折成一张弓,五指还死死绞在陈情上。那笛尾挂猩红的同心结,乍一看仿佛是在泣血。

 

    “魏婴……”蓝忘机仍唤他未取字时的名,声音在喉咙尖细细打着颤儿,“你若醒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不好。”魏无羡胡乱摸索到他手臂、抵在唇边厮磨,一本正经道:“聘为妻,奔则为妾。你是我要明媒正娶的人,得八抬大轿迎进长安城、再敲锣打鼓昭告天下,还得入了祠堂才算礼成,不能委屈了你。”

    蓝忘机一愣,眉间愁云也叫这人不着四六的话给吹散了大半,他忍不住抬手拨揉他头顶的发旋,“聘礼是什么?”

  

    “自然是海晏河清,不过还没攒够。”魏大将军拍着胸脯承诺得脸不红心不跳,指肚刮过蓝忘机的面颊,“美人儿,别怕。跟了我,哥哥以后疼你。”

 

    “不要海晏河清,只要你。”

    魏无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含光君那晴光映雪的姿容,一双浅淡眼眸正定定望向自己。他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年关将至时,鞑靼人连杀了大梁派去的三名使者。消息传回宫中,金光瑶的意思是:既然蛮子如此不识好歹,干脆一举荡平西北,永绝后患。”蓝忘机顿了顿,才哑声道,“你可知,领兵的……是金氏客卿、新封的武威侯——薛洋。”

    魏无羡一愣,继而变得脸色惨白,“呵?原来丞相这醉翁之意……是在我魏婴啊。”

 

    他本以为当年自己孤身上金鳞台伏罪受刑,当着众人的面将阴虎符丢进铜炉里化去,又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凉州吹了十年风沙,前尘往事该一笔勾销了。

    却不想金光瑶竟敢阳奉阴违,命薛洋在地牢里用十年的时间又复原出了一块阴虎符。他能吹鬼笛召唤千军万马,焉知薛洋不能以阴虎符调来阴曹地府的兵将?

 

    魏无羡自诩是一把良弓,擒飞鸟、猎走兔都不在话下。只是射日之征的功勋太惹眼,不仅镇住了六合八荒,还令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丞相胆战心惊,征用他七分的同时,也要小心提防他三分。

    与鞑靼这一战,最好他能战死疆场、一了百了。即使大难不死,有薛洋和阴虎符在,他也休想活着走回长安。

    ——海晏河清之日,大梁宁肯折了这弓,也断不会放他一条生路。

 

    蓝忘机忽然失控般的紧紧搂住魏无羡,又怕箍得他难受而稍稍放开,简直不知该拿怀里这人如何是好。“魏婴,跟我回云深不知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

    魏无羡摇摇头,双手捧起这张他曾在梦中垂吻过无数回的俊脸,怒极而笑道:“好蓝湛啊……你可真够傻的。当年为了进宫替我求情,蓝家祠堂的几十道戒鞭还没挨够啊。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嗯?”

 

    “你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

    魏无羡说不话来了,似是不忍心看到蓝忘机这般痛苦无措的样子,他抬手欲抚平那双许久不曾舒展过的眉,想要说点儿什么来缓和僵硬的气氛。

 

    “蓝湛……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

    “只可惜我生死有命。你不必再保,趁早弃了吧。”

 

    那一个“弃”字来不及说出口便如鲠在喉,魏无羡万分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蓝忘机只手掐着他的下颌,倾身吻上了他的唇。仅存的一点儿神智在一瞬间溃不成军,腥甜的血混着津液在二人口中辗转相渡,像一场又凶狠又缠绵的厮杀。

    “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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